”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念佛进无间地狱,禅宗是天魔,真言宗导致亡国,律宗是国贼。末法时代,唯有《妙法莲华经》在诸经中最为殊胜,是与时机相应之法!“
——日莲圣人,1253年4月28日,日本千叶县清澄山,面对一轮旭日,和热情的信众们高声吟诵。
而核爆炸的光芒正如这初升的旭日一般。但随即就是蘑菇云的滚滚烟尘。
戴着白框眼镜、穿着普通的蓝色衬衫的白人中年男子在房间里踱步,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刻意剃得锃亮的光头。
他叫亚历山大·格洛腾迪克(Alexander Grothendieck),法国数学家。他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最伟大的数学家。他的概形理论永远改变了代数几何学,被誉为”仿佛来自虚空“的创造。而此刻,他却正堕入空门。
小捷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醒来,而此刻是深夜一点半。她在被窝里跪下磕头,一遍遍地念着地藏菩萨,床也因此嘎吱作响。
然而小捷并不是床上唯一一个人。我就在她身边,盖着另一床被子,被她挤到一边。她在做”早课“,而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小捷是在两星期以前来到我身边的。她在群里说,她如果继续在家里,将会永远失去”计算能力“,不能再学数学了。我说,那你来我这边吧,我给你买票。本来也没有期望她能来,但她真的来了。
我是数学系博士,27岁,在南京师范大学做博士后(也就是暂时找不到正式工作的博士的一份临时工作)。我也是一个男孩子——称为”孩子“也不夸张,在校园里走着,会有人问我是不是新生,但不会有人猜出我居然已经27岁了。不过不要误会,这并非因为年轻帅气阳光这样的词汇能落到我头上;我长相很普通;究其原因,是幼稚的气质而已。
那时,我失去前女友已有半年多了,而小捷很自然地吸引了我,成为我的目标。她25岁——准确来说,是还有两个星期就到25岁生日;但她也是幼稚的,和我不同的是,不仅仅是气质,还有白皙而吹弹可破的皮肤,和洋娃娃一样的容貌。
小捷身高不到一米六,体型微胖,圆脸,大眼睛,戴着眼镜。她身着粉色的花边连衣裙,裙子有三层褶,袖口和领口都有花边装饰,背上的系带打着蝴蝶结,裙子一看就非常精致,完全不像是市面上那种三流设计的洛丽塔裙。在半夜的禄口机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一起前行。然而,我马上发现,同时到达的,还有她的父亲。
三人坐上出租车。小捷的父亲在副驾驶,我们两个在后座。小捷随身拿着一本J.P.Serre的《算术教程》(A Course in Arithmetic),对我问东问西。”学长是数论专业吧,给我讲讲算术教程...“但当我开始讲的时候,她很快又跳到别的话题了。她是”法国人“。她的裙子是”一个学长画的“。她家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是我之前就知道的。GTM52(Hartshorne的《代数几何》)是”小黄书“。她的语速很快,兴奋写在脸上,仿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
到了以后,帮她父亲找到住的地方,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去学校;我和妈妈在校外租房以后,学校给我安排的房间空着,可以给她住。但到了以后,出现了状况——钥匙打不开门。也许是钥匙磨损,或者锁生锈,总之用了好久,白费力气,也没有打开房门;而同一套房子不同房间的室友也正巧不在。我提议去找个宾馆住下再说。到了宾馆以后,却发现了状况:她没有证件。身份证在她父亲那里,此时当然不好再去打扰。于是,我就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了我和妈妈租的房子。
妈妈正在熟睡,我带她去了我的房间,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此时已经是半夜两点多。洗漱时,她带着坏笑,去摸我的肚子。我此时就已经认为她喜欢我了。
在沙发上醒来,而小捷还在熟睡。妈妈起来了,习惯地去我的房间打扫卫生,没有发现我,却发现了这个陌生的女孩。妈妈完全不理解状况,小捷此时却醒来,说阿姨好。妈妈就只好说,你好。
洗漱完毕,我拉着小捷,对妈妈说:“我正式介绍一下,她叫小捷,是我的女朋友。”
小捷没有了以往的兴奋表情,而是害羞低着头一言不发。妈妈的反应却出乎意料,愤怒的表情溢于言表:“你哪来的一个什么女朋友,之前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你都不知道,她家在哪儿,哪个学校的?”
当我介绍了小捷家住新疆,浙江大学毕业的时候,妈妈更愤怒了:“你怎么找一个新疆的?!先说明,我不认这个女朋友!”我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妈妈突然的愤怒,说:“不论你认不认,她都是我女朋友。”妈妈更愤怒了,要赶她出门。
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她开口了:“阿姨,首先,我并不是学长的女朋友。然后,阿姨对儿子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有各种各样的要求,例如在本地找,或者收入多少,或者学历多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你儿子自己的想法,他已经是成年人了,这样难道合理吗?”
按理说妈妈应该被小捷的气势镇住,然而并没有,妈妈的理解是:“你还敢教训我了?”抄起了扫帚。我看到事态难以控制,就收好东西,带她逃离房间去学校。
“你可能对我昨晚摸你的动作有误会吧,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在路上用严肃的语气对我说:“我还是有点害怕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数学;如果你让我来是想跟我谈恋爱的话,我是不会来的。”
伤心啊。但我擅自认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本身就是失礼了。我还是连连向她担保,虽然邀请她有恋爱幻想的成分,但在话说清楚以后,仅仅一起做数学也很好啊。
但我也从来不知道小捷口中的不是恋爱究竟是什么意思啊。终于打开学校那边房门,清扫了积灰的桌子,我们开始一起看数学书。中午了,她就说要做饭。她对“饭”的理解本身就很奇怪。我煮了一些大米粥,而她把包打开,带来的玫瑰花和各种豆子洗干净一起煮,再加一些红糖。“数学系喜欢吃甜的。看数论要吃豆子。”她这么说,看到我还在看书,就拿勺子喂给我吃。
即使是情侣也不过如此吧,不过她的理由是,“给在看数学的人喂饭吃,这是法国的习惯。”
对于她的连衣裙,她也说,”这是法国数学系的系服。“让我看她的左手手腕的手环,又让我看裙子里的安全裤边缘,上面都是她自己写的某个定理。
她并不擅长家务,做饭的时候,汤洒得哪儿都是。但是比起她所谓的”不是恋爱“是什么意思,”法国“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现实中的法国,和她理想中的法国,是同一个法国吗?这种花边连衣裙是数学系系服?其实第一天我就意识到了,”法国“对她意义匪浅;因为,当我问她有没有住宾馆的证件的时候,她拿出的是一个手工缝制的毛线织片,说这是法国护照。
我印象中,小捷去过法国留学,学习的内容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但她自己却说自己最近几年一直在家里,等待着法国数学系的消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说自己不记得了,我也不敢多问。
她很重视一些让人觉得怪异的仪式感;例如,她衣服背面的系带松了,就让我系,要系成所谓“五重结”;走在路上,也会突然挥手画出五角星的形状。后者似乎印证了她父亲的说法:女儿精神不正常。但我当时也并不觉得有少数怪异的举动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只是为了维持法国的幻梦而做出的仪式而已。
当天,我们无处可去。我提议,我今天就睡在这里,和你一起;于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妈妈给我打电话,我直接挂掉了。想象着和她发生亲密关系的可能性,我无法入眠,却也不敢真的做什么,刻意保持在和她毫无接触的位置,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当她半夜一点半起来跪着磕头,念地藏菩萨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不仅仅信仰数学和法国,还笃信佛教。
一个人有数学和科学知识,和这个人信教矛盾吗?可以说矛盾,但人本身就是矛盾统一体,本来就不是逻辑自洽的,人生本义就是荒谬的。那么,小捷,我求爱失败的这个女孩,她又因何而荒谬,她因为什么而对那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产生了信仰呢?
小捷父亲来打扫卫生,同时买来各种生活物资。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脸上略有沧桑。他千恩万谢,“感谢学长。”他似乎并不知道我昨晚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他把我拉过来,悄悄对我说,和现在的表现不同,小捷是有很严重的精神病的。她前段时间就发病很厉害。如果有什么状况,一定要让他知道。我虽然并不相信小捷有什么病,但还是答应了。我回忆起在机场他就试图说同样的事,才说了一句“我要告诉你,她实际上..."小捷笑着说,“你不要把人家吓到了,”就把话题岔开了。
他又聊起了自己的情况,这次是当着小捷的面说的。他以前在厦门的时候,是公司老板的得力干将。为了女儿的学业问题而离开公司,回到新疆。他当年如果不离职,很可能已经像同级别的同事一样家产千万了。他的人生低谷还在那之后,因为他被好朋友诱骗,在四川加入了传销组织。用了七八年时间,才意识到这是骗局。”但只要有个好平台,我会东山再起的!“他颇有百折不挠的意志啊。我对此表示欣赏和安慰。
但事后小捷却戳穿了他。
”我们家已经为传销破产过一次了,但我爸他现在还在搞传销,是另一个传销。我劝过他很多次了,很明显就是传销,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就是不听。“
小捷父亲身在新疆,对内地的一些套路毫无认知。他说,小捷的玉坠是他在某商场抽奖抽到的一等奖,原价几千元的玉坠,只要交10%的税就能拿到,可以保佑女儿平安。他说得很兴奋,认为自己真的很幸运,占了大便宜。在几天后逛夫子庙的时候,我和小捷就看到了某小店的同样套路:玉坠本身不值钱,就是骗你拿这几百块钱买下它。
虽然小捷和我并不是情侣,但在QQ上,却开通了情侣空间。准确来说,在小捷来南京之前,我们就开通了情侣空间。我邀请的,她很快就同意了,并且感谢了我。她并不想跟我当情侣,那么为什么她会做出这种选择呢?她来以后的第三天,我就发现了这件事的原因。
大概在几个月之前,一个很奇怪的人加了小捷,顶着数学家头像,昵称是”代数拓扑 代数几何“,说自己要学数学,要学代数几何,跟她要钱买书;小捷心善,给他钱以后,他没过几天,甚至没过几个小时,又来找小捷要钱。同时,又不停地骚扰她,以自己也是数学系为由,向她求爱。小捷的手机一秒钟响一次,全是这个人的QQ消息。
我也加了这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借了他一笔钱;很快,他不但不还钱,而且又借起钱来,”再给我200元吧,下周一起还“,这话他说了不下三次。然而到了下周,他仍然一分钱不还,反而继续找各种理由要求我借钱。
小捷和我在房间里一起看书的时候,他又打QQ电话来骚扰;小捷说,“我和学长在一起,”并且让我发言。我说,“我是小捷的学长,小捷现在和我在一起。”对方有点吃惊,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质疑:“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不是男的吧?小捷和你一起在骗我吧?”不知为何,我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女性化;但他的“质疑”显然指向其他的地方。我说:“首先,我和小捷在一起,但并不是她的男朋友,准确来说,我喜欢她,被她拒绝了;你不应该关心我是男是女,这对你没有帮助;如果你喜欢她,就做让她开心的事情,好好学数学,而不是纠结其他人怎么样。”
然后小捷把手机放在一边,不听他的QQ电话,而是高声朗诵起《代数几何》的内容,故意让对方听见:
Let be a topological space. A presheaf of abelian groups on consists of the data...
QQ电话就这样打了几十分钟,对方才终于自己挂掉。
”我用黑客技术看了他的QQ,他没有拿钱买书,而是加入了帮派。“这是小捷的说法。小捷父亲则说,“这个孙成群是个专科生,他就是个流氓无赖,一直骚扰我女儿。我女儿心善,还想把自己的数学书都寄给他。学长你就劝小捷拉黑他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还需要劝,于是在小捷问我的时候,建议小捷拉黑他,小捷马上照做了。
我几天后就回到出租屋里住,让小捷继续在学校那边。好在妈妈也沉默了,不再跟我吵架。每天早晨,我去学校找到小捷,然后我们一起在房间里看数学,或者在有课的时候,去教室听我导师给大一学生讲高等代数。我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劲,因为高代这种大学一年级的基础课,她应该早就学会了;对我来说,“听课做记录”只是一项工作任务,是为了将来自己讲课,学习老教师的经验;但她坐在我旁边,听完课,就一直在问我,或者问导师一些简单的问题。高代和代数几何之间的差距,用天壤之别形容也毫不为过。她对此的态度却是一把抓,不分重点。这些年,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在家读了三年研究生,”小捷这么说,语气有些失落:“父母不让我喝咖啡,有时候也不让我看数学书,他们认为我有病,让我治病。”
在QQ上加了给小捷寄裙子的学长Alen和玮一文,他们把小捷称为eilar. ”eilar这几年一直在家里人被治疗,但只要恢复数学,她就能慢慢好起来吧。“玮一文这么说。他在意大利米兰。而之前就加了的,北京的学长算子则认为,小捷现在应该在家好好治病,恢复起来以后才能学数学。
她怎么这么多学长?我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啊。但在这种情况下,吃醋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小捷。在四年前的北京,我就见到了她。当时她还在浙大读大三,受到清华的学妹邀请来北京玩。我带她去找旅游的地方,但她不愿意:”你不要把我当成那种小妹子。”我说,“可是你就是小妹子啊。”她说,“但我不是那种小妹子,带我去数学系的图书馆吧。”
于是我们就去了数学系的图书馆,在那儿呆了一个小时,然后又来到我的博士生办公室,见到我的同学和师兄弟。最后,她就说清华的学弟学妹来找她吃饭,然后就离开了。
她现在52公斤,那时比现在瘦一些;当时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是,她是某个数学类贴吧的吧主;她数学很好,很多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她在路上给我讲泰希米勒(Teichmuller)空间的定义,而我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她有些失落,说:“我听老师说,真正懂一门数学的标志,是能给不懂的人讲明白。看来我还是不完全理解T空间。”我不以为然,因为数学不是那种可以给随便在街上找到的老奶奶听懂的唐诗,而是有基础的。而且讲数学不应该是同时借助黑板写出来吗?在路上本来就没法讲吧。
另一件事,是她是吃纯素食的。“数学系有很多都是vegan啊,”她这么说。“素食时间长了,对食物本身就更敏感了。”“如果担心缺少B12,就吃点B12片补充就好了啊,但一般也不会缺的。”
在我那次见到小捷一年后,已经是2015年夏天。算子学长突然在QQ上联系了我,说他在咖啡馆见从法国回来的人,对方也想见我。我赶到咖啡馆,见到了算子,他是北航的博士生;见到了算子同校的女朋友;也见到了一个身高一米七五以上,穿着花边连衣裙,体型有点胖的女孩趴在桌上哭泣。她自称“eilar的好闺蜜”,说自己刚刚从法国巴黎回来。“我父母都是数学家。那帮人,他们要迫害数学家,要毁灭数学...”
她语无伦次,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数学被毁灭了?我和我导师、同学、学长学姐学弟学妹怎么完全不知道?于是安慰她,劝她别哭,开始看手头的数学书,给我讲一讲。她带着哭腔,念着我完全无法理解的高深数学定义;这不但超出了高等代数,也超出了代数几何,我甚至不知道她那本书出自什么数学领域。很明显,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但这也可以理解成法国数学的风格使然。
二战后,世界是两极格局,在西方体系中,美国几乎是独霸了一切领域,包括各门科学;唯独在数学领域有特殊情况。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法国数学界组成了一个神秘的社团,称为布尔巴基学派,这个学派以一己之力,出版了八册《数学基础》(éléments de mathématique),把数学变成现在这种严谨而抽象的形式。布尔巴基认为:数学,至少纯粹数学,是研究抽象结构的理论。结构,就是以初始概念和公理出发的演绎系统。有三种基本的抽象结构:代数结构,序结构,拓扑结构。他们把全部数学看作按不同结构进行演绎的体系。这种思想和十九世纪已有的结构主义哲学一脉相承。关于布尔巴基学派的影响,有笑话说,当时的法国小学生不知道2+3等于几,却知道2+3=3+2,因为整数关于加法构成阿贝尔群。
尼古拉斯·布尔巴基是十九世纪的一个法国军官的名字;以此为社团名,似乎纯属玩笑。布尔巴基学派的创始者和早期的灵魂人物是安德烈·韦伊(André Weil),他提出了在函数域上和黎曼猜想平行的韦伊猜想。后来,布尔巴基学派最知名的成员无疑是亚历山大·格洛腾迪克(Alexander Grothendieck)和让-皮埃尔·塞尔(Jean-Pierre Serre),两人合作,让古典的代数几何理论焕然一新,把布尔巴基学派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也为韦伊猜想的最终解决开辟了道路。
“格洛腾迪克没有死。我们在俄罗斯还见过他。”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按照公开的新闻,格洛腾迪克在2014年11月14日去世,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