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物语

第六话 艾米双盲 肖父谎言

1

肖新旺听说小捷导师出现,连忙买了全价机票来到南京。

但我们并没有办法找到Verte. 她没有留下电话号码或电子邮件地址。

我带小捷和肖新旺去南京大学数学系问,第一次是周末,而且太晚,已经关门;过几天以后,第二次到系办公室问,有没有一个叫Verte Sunnie的数学家来访,她长得很年轻,身高一米八以上,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结果接待的老师一脸迷茫,因而一无所获。又在微信上问南大数学系主任秦老师,秦老师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这件事不再有什么进展,只收获了两次尴尬而已。

所以Verte果然已经离开南京了吧。说不定是连夜离开的。虽然Verte事事迁就小捷,但只有这件重要的事与此相反:为什么小捷只能被动地等待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即使她行程那么紧张,如果没有别的原因,也不至于让小捷如此单方面地等待这么多年吧。

虽然小捷说Alen学长到七月份或八月份“会去中越边境接她回法国”,但按Alen的说法,他们也只是去越南参加学术活动的时候打算顺便在边境地区过境去中国的某个自然景点玩而已,而且显然不是他一个人,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他此行有足够的余裕帮小捷办好一切出国手续。小捷一开始的描述,说“没有护照也没关系,Alen学长会在中越边境接我回去的”,让我以为她是想偷渡。

也只能暂时先让肖新旺把女儿接回去了吧?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果等Verte再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2

肖新旺说:“你也看到了吧,我女儿精神上是不太正常的,是需要治疗的,并不是你们以为的被我关起来了,只要恢复自由,和数学系联系就好。”

我承认这一点。在杭州之行之前,小捷精神还是很好的;在之后,她接连受到我骗她吃荤食的打击,逐渐崩坏,更不要说那天早晨那次未遂侵犯了。她说,“对不起,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数学系,看来我弄错了。”在她心目中,“数学系”是没有常人有的那种爱情的,只有“联结”这种精神世界的东西。不消说,她也不再那么经常称呼我为“学长”了。

在普通人的视角里,小捷越来越神经质,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蜷缩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发呆,不理睬我,在情绪普通的时候仍然像一开始一样话痨,接不上来的长篇大论给我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在情绪亢奋的时候大吼大叫,半夜里莫名其妙地把我叫起来。

除了饮食问题,我还因为冒犯她的信仰而踩雷,导致她情绪崩溃。一次是她问我,“学长,你相信‘咒法’吗?”我老实地回答:“我相信科学。”还有一次是,聊到选择公理,我告诉她,在二十世纪初的数学危机里,有一个数学流派建立了一套没有选择公理的数学基础,这就是以克罗内克为代表的直觉主义学派。

“她在这里只是停药了一个月,就已经这样了,学长你觉得她这种状态能学数学吗?我在家里照顾了她三年,所以才知道她是确实需要治疗。”

“她在家的时候有时候整天整夜不睡觉,直到精力耗尽倒下来。学长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果她住的时间再长一点,学长你也没法照顾了吧。”

“是,”我只好承认这一点,但是,也不完全如此。至少肖新旺隐瞒了一件事。“如果治疗,就去正规的医院,用正规的方式治疗。不要再电击她了,之前杨永信的电击治疗已经被国家卫生部禁止了,这除了伤害她的身体和记忆以外没什么治疗作用。也不要相信所谓‘原始点疗法’,用姜擦身体既不是西医也不是中医,只是一种迷信。这些都是起不到作用的,所以她被这样‘治疗’了三年也没有好转。”

但是,即使再担心,我也没法留住小捷吧,毕竟面对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3

肖新旺不置可否,却把话题引向别处:“她还是个没嫁人的女孩子,和你一个男人,你们住在一起,这恐怕也不好吧。我能信任学长的人品,但是不了解情况的一般人能理解吗?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会影响学长您的事业吧。”

这真是…让人恼火。我不客气地回击了:“男女授受不亲那是封建思想,现在的社会是自由恋爱,男女婚前同居在一起也很正常啊,只要双方自愿,谁也不可能说得了什么。”

“学长,你什么意思???自由恋爱???”肖新旺突然愤怒了。似乎我要表达的含义和他的理解颇有偏差。“学长,我可听说你妈妈要求你找个南京本地的。我把女儿交给你照顾是对你的信任,如果你对她做了什么不轨的事情,我绝对饶不了你!你知道后果吗??”

我看到身材魁梧的肖新旺做出要打人的姿势,心里却觉得可笑:“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就是死吧?我不怕死!”

这也太夸张了,简直就像玄幻小说的台词一样了。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并不是真的不怕死,如果肖新旺真的要打死比他矮一头的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死?你要真的伤害我女儿,你就真的惨了,我让你求死不能!”

在本文写作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肖新旺的原话,总之他认为他对我的惩罚甚至可以超过夺去我的生命。

肖新旺向一旁低着头的小捷询问我和她的实际关系。小捷完全否认了我们有数学和住在一套出租屋里的不同房间之外的任何关系,也没有说我们曾经睡在一起,也没有说我摸过她的乳房,也没有说她摸过我的肚子,更没有说我那天早晨的罪行。

过了一会,小捷悄悄对我说:“学长,虽然自由恋爱对内地年轻人来说,已经是很普遍的事情了,但在新疆,对我父亲来说,可能还是没法接受,所以你就不要说‘自由恋爱’了。”

我向小捷道歉以后,尽量平静地向肖新旺解释:“我说‘自由恋爱’,是假设语气啊,我和小捷并没有在恋爱,我是说,即使我们未婚恋爱同居,也完全是正当的,并不会被别人胡乱议论,这只是一个基于假设的让步推理啊,并不是现实。”

“我知道,可是她也没有答应和你在一起啊……”肖新旺的语气缓和了很多,随即向我道歉,“学长,刚才是一时冲动了,对不起。”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捷说:“学长,对不起,我是数学系,没有感情,不能谈恋爱,所以不能和你做爱。”这是对之前“告白”的拒绝吗?就结果而言,不出所料;但就时间来说,延迟这么久还能收到回应还是很意外的。

4

虽然肖新旺有这么多让我不爽的地方,但毕竟他是小捷的父亲,长期照顾小捷,以我的身份,也没什么把小捷留下的理由,所以看来直到Verte回来之前,小捷也只能跟肖新旺回去了吧。

而且,肖新旺说,过几天就是小捷奶奶的三周年忌日,按风俗习惯必须得去阿勒泰那边祭祀的。这实在是一个不好反对的理由。

在那之前呢?昨夜睡得太晚,早晨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小捷嫌我懒,难掩失望情绪,把住在附近的家庭式旅馆的肖新旺叫过来做饭。肖新旺的菜做得还不错,至少比我强很多;但是,小捷要求用之前让我网购的氯化钾代替食盐,导致那道炒菠菜苦得没法吃。

还有呢?我和小捷这段时间已经去过南大,去过秦淮河夫子庙,去过杭州,但没去过寺院。在小捷走之前,去附近的栖霞寺里看看吧。

5

在去栖霞寺之前的晚上,小捷却在半夜起来了。我不放心地简单穿上衣服出来看她,她在黑暗中站着,情绪激动地一把把在一旁询问情况的我推开,过了几分钟,看到我仍然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她,才稍稍平静下来。我说,明天还要早起,早点睡觉吧,但她却说,今天不能睡觉。

她禁止开灯,我们在黑暗的客厅摸索着。她告诉我,“我问艾米信不信咒法,艾米却说他相信科学,相信双盲实验,所以我们要做‘双盲实验’。”

双盲实验是医疗研究的常用方法。一般来说,要判断药品的效果,应该把病人划分为实验组和对照组,实验组给药,对照组不给药,从而可以对比看出药品本身给病人带来的效果。由于很多病都有自愈的可能性,对照实验是必要的。但病人被划分为不同的组会产生显著的心理影响,这也会显著影响治疗效果;医生对疗效的评估也会因病人的分组而受到主观影响。为了排除这两种差别,就有必要设计合理的实验方法,让病人和医生在实验过程中不知道分组情况,这就是所谓的双盲实验。

我试图给小捷讲解这些,小捷却并不在意我的解说,而是在白板上潦草地写着数学证明,由于没开灯,在黑暗中,她写得东倒西歪,我拿另一支白板笔帮她写,也写得东倒西歪。“我是盲人,你也是盲人,这就是双盲实验!”小捷开心地说。

好不容易把小捷哄睡着。

在QQ上问艾米这件事,他说,和小捷绝交了,因为他不能容忍她不信科学却相信宗教。

6

第二天,小捷,肖新旺,还有我,三人早晨八点钟就起来,吃过早饭,坐上出租车,来到栖霞寺。等车的时间加上漫长的车程,到栖霞寺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钟。

栖霞寺以及寺后的栖霞山是南京市栖霞区的旅游胜地,有千年历史,成人门票二十块钱。穿过正门,走过半径几十米的明镜湖边,一路山清水秀,柳暗花明。

大殿前的广场烟雾弥漫,因为广场中间有只香炉,络绎不绝地把游客和信徒的钱财换成另一种形式灰飞烟灭。但我们没有选择花钱买香,而是在景区入口领取了免费的三支线香,用红烛引燃后插到香炉里。

毗卢宝殿金碧辉煌,中间一尊大佛像,两边是几十尊小一些的佛像,都是金光闪闪。佛像前有一排用于跪拜的棉垫。小捷低下头,双手合十,不知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和三三两两的信徒一样,虔诚地跪下来向佛像磕头。我不忍直视,在佛像后等她。

大殿后是舍利塔和千佛岩,都是千年以上的文物。再继续走就可以爬山了,甚至还能俯视长江,但小捷和她父亲都是信徒,本身也不是为爬山而来。而且,也到中午了,该吃饭了。

大殿左边小路上,有财神殿,再走一段,就可以到栖霞寺收费供应斋饭的餐厅。本来好好的,但小捷突然离开座位,拒绝买来的饭菜。小捷说:“真正的出家人,都是要接受供养的。”于是,她去前台要求一顿免费的午餐。

肖新旺连忙上前解释,试图制止这次尴尬的化缘;小捷被前台拒绝以后,仍然不依不饶,在各个餐桌前问游客和信徒们能否供养她。肖新旺表情越来越尴尬,说:“虽然出家人可以要求供养,但你也不是出家人,你也不能强行要求别人供养吧。”小捷几乎要哭出来了:“古代的婆罗门都是接受供养的。数学系也是要接受供养的。”

她是在说,没人给她免费吃饭,就意味着她失去了做出家人,做数学系的资格吗?这样的话,我似乎理解了她的感受,但也只是似乎理解了,因为这也只是我脑补的,她自己并没有说得这么明确。

肖新旺尴尬地让我制止小捷:“学长,她就听你的话,你快制止她吧,让她老老实实吃饭。”我突然觉得,这有什么必要制止呢?甚至,我还很羡慕她,可以如此纯粹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小捷开始在偌大的餐厅狂奔,用如此行动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她在之前就已经吸引了半个餐厅的注意,现在怕是整个餐厅都看到她了。我非但没有制止她,反而也跑起来,就在她身边,和她并肩奔跑着。小捷露出久违的兴奋和笑容,“学长,谢谢你。”

不记得小捷有没有说,学长,这是我最近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天。有模糊的印象,小捷似乎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我对肖新旺解释说,突然觉得像她这样还挺好的。没听清楚肖新旺如何看待的,大概是认为我对精神病患者不但不劝阻,反而助长,不负责任吧。但是肖新旺对小捷负了十几年的责任,却从未走进小捷的内心,这对小捷又有什么实际帮助呢?最近肖新旺照顾小捷的这三年里,小捷的精神状况似乎也没什么改善吧。

小捷对我说,学长,我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就离开餐厅。

过了好一会儿,小捷回到餐厅。最后,肖新旺偷偷付账,不让小捷知道。我们仍然照常吃了午饭。

7

吃完饭,又逛了一会儿,小捷若有所思,突然以坚定而愤怒的表情说:“我要皈依受菩萨戒。”我和肖新旺都措手不及,小捷闷着头跑到大殿右侧接待信徒的房间。

我和肖新旺也只能跟去。小捷又气又急,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要皈依的决心,以及再不皈依受菩萨戒就没救了的窘迫局面,负责接待的和尚却悄悄地把我拉在一边,指着头问:“她是这儿有问题吧?”

小屋里已有很多人围观,肖新旺尴尬不已,解释说女儿有精神疾病,已经确诊,围观群众也纷纷表示,应该先去医院正规治疗,不可能让寺院解决这个问题。

即使在刚才我可以支持她,到现在也只能沉默了。

肖新旺说,你要皈依哪个师父,师父愿不愿意收你,而且刚问过了,现在师父都去外地云游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且你如此贪嗔痴慢,还怎么皈依?

肖新旺好不容易把小捷劝走,我们打算离开栖霞寺回去。一个不留神,小捷却又没影了,小捷不理肖新旺的电话,肖新旺让我联系,我的手机又没电了。但好在我们很快在树丛掩映的台阶上看到低头蹲坐着的小捷。小捷一言不发,无精打采,时而看看手机,时而又什么都不做。我蹲坐在她旁边,试图劝她一两句,但她毫无反应。

肖新旺潜台词里似乎露出胜利的喜悦:“学长,你看她就这样,对你已经是很大的负担了吧?很多事情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你能就这样照顾她一辈子吗?”

“我可以…”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认输,但也很无奈,只好对小捷说:“但是,你能不能稍微降低一下我这边的难度,让我照顾你稍微容易一点呀?”

“学长,我还在想艾米的事情。”非要今天皈依就是这个原因吗?但是这件事的逻辑是什么呢?

继续前行,在栏杆围成的长亭边坐下休息。但小捷很快又无法忍受了,她又想去皈依,似乎是今天非要皈依不可。肖新旺训斥她,她瘫倒在地上,就像那天在咸亨酒店一样;不,比那天还夸张,她直接躺在地上。

我连忙上前,躺在她一边。小捷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只记得最后两句:“我爱你,”小捷说完这句话,就提高了两倍的音量,一边把我推开一边说:“我恨你!”

长亭中间练武术的阿姨过来劝她,说的都是诸如听话懂事孝顺之类的老生常谈,但语气亲切友好。阿姨问小捷有没有男朋友,小捷说:“我想要一个强壮英俊聪明的物理系男朋友。这是我的世俗欲望呀。”阿姨说,要求这么高,虽然也可能找到,但还是需要运气的,不可强求。

本以为在阿姨的劝说下小捷已经完全平复心情,但几秒钟以后,小捷又毫无预警地起身逃跑,逃往寺院深处。这次,肖新旺说,学长,景区都要关门了,只能靠你把她劝回来了。

我奔跑着,追向小捷。又一次到达大殿,小捷对我说:“学长,让我再进去吧,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你。”

在那一秒钟,我幻想了我们接吻的景象。真的,和小捷相处了接近两个月的时间,几乎摸遍了她的全身,却从来没有勇气触及她的双唇,我是有多猥琐,多变态啊!

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要求什么。“我什么都不要。”

于是小捷再次在佛像前跪下,我在一侧等候。好一会儿,我们才从殿里出来,碰到正好往里走的肖新旺。

但小捷没有坚持太久,就再次说要皈依,似乎只要今天不皈依就会有地狱等着自己。我编了几套说辞,终于找到一套有效的:“改天吧,而且也不一定是在栖霞寺,你可以去杭州灵隐寺那边皈依啊。”小捷沉思片刻,说:“嗯,我算过了,确实是应该过一段时间再皈依受戒。”

8

回来以后,肖新旺对我表达不满:“学长,我本以为你可以教育她回归正常,你在寺院为什么纵容她闹事?”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把问题引向别处:“我劝您不要再继续参与‘正宇乾易通’了,那是一个很明显的传销,会让你血本无归的。还有,不要再相信电击和原始点疗法了,那是无效的,而且会伤害您女儿的身体。”

肖新旺火冒三丈:“你懂什么,有什么资格干涉我?”接下来都是一些听不懂但一定是骂人的话。

小捷却对肖新旺说:“我和学长在一起这段时间,仿佛生活在天堂。在家这三年,却仿佛生活在地狱。”

“虽然我不谈恋爱,也没有在和学长谈恋爱,但是关于恋爱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我看过《沙耶之歌》,那是我心目中的恋爱。”

我没看过《沙耶之歌》,但也知道…拜托了,小捷,能不能用不这么刺激的比喻,比如说可以换成《凉宫春日》?

肖新旺照例道歉。

第二天,肖新旺和小捷去坐飞机。

我没有跟去,只是在他们上出租车前挥手告别。

9

我默默地看着小捷在群里发消息,通报行程。到晚上,“到了,至暗城。”也就是说,已经平安到达位于乌鲁木齐的家中了吧。

“我会去奶奶坟前说几句心里话的。”小捷说。

Alen和玮一文问我,小捷去阿勒泰纪念过奶奶以后,就可以回南京了吧?我隐隐感觉似乎不是这样。

10

我很快发现,肖新旺拉黑了我的QQ和微信。然后,小捷一到乌鲁木齐,就失去了行动自由,像之前在家一样。

“实际上是在飞机上就被要求吃了碳酸锂。”Alen在QQ上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很后悔了。

最后,肖新旺没有让小捷去阿勒泰祭祀奶奶。奶奶忌日是不是那天,已经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

“我下周去乌鲁木齐四医院见赵元元医生。”

“放心,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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