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捷老家在阿勒泰,现在家在乌鲁木齐。小捷父亲肖新旺又一次叙述了他和女儿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经历,语气中多有不甘心。“我以前在厦门做物流,老板很器重我,”肖新旺身材魁梧,面容棱角分明,表情失落,“那时候的同事,现在有很多都已经资产千万了。其实我也能做到,甚至可能比他们更好。但为了这个女儿,我放弃了厦门的工作,回到新疆。”
虽然这话我已经听过一次,但既然有想问的事情,就只好让他先说完自己想说的。
“我有一个朋友,铁哥们,多年的好朋友,在他的介绍下我去了四川德阳做生意,结果是传销,我被骗在那里七八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个骗局。”
“其实,我能力没问题,抓住下一个机会,一定会东山再起,从头再来的,也会为女儿创造更好的环境,”中年人说着俗气的励志话语。我连忙安慰他:“嗯,您只是暂时失败,失败是成功之母。”
小捷却不给父亲面子,当面对我指出:“他没有吸取教训,他只是不做以前那个传销了,改去做另一个传销,一个叫正宇乾易通的东西。”
我马上打开手机百度这个名词。不出所料,一个用时下流行的名词包装的庞氏骗局。
“我听女儿说你靠区块链赚了几十万,说明你很聪明,”肖新旺对我说,“正宇集团最近也发行了一个区块链通证资产叫...”
我的几十万没及时卖掉,早已经跌下去了,我没说这件事。
肖新旺努力地向我解释,正宇集团买下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啤酒厂,并且把它救活了,方法是“O2O”,也就是说,让集团员工自己去消费这个厂的啤酒,互相帮助,实现内部经济循环。我也努力向他解释,靠公司内部循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消费得了啤酒厂的产能的,而且正常公司需要盈利给员工发工资,这利润也只能通过外部得到,所以这个所谓的“O2O”绝不是真正的O2O,只可能是个骗局。肖新旺说不过我,自觉没趣,就开始讲起下一个话题,也是我最关心的话题。
小捷没去过法国,这对我来说不但是个冲击,而且是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情况。
“她从来都没去法国。她去了成都,跟一帮人在一起搞数学,一天十几个小时,最后搞得精神崩溃,天天说什么数学要毁灭了,其实都是幻想。”肖新旺的说法和小捷基本相同。“她把手机都停了,把QQ号给了一个在美国的朋友,每天替她发消息,发照片,装作是在法国的样子,那个朋友是个好人啊...”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很诡异。“你真的没有去过法国吗?我还看到你的那些照片。”我向小捷核实。“那些都是在成都的时候拍的。”肖新旺的说法倒也合理,那些照片并没有一张能识别出地点的。薰衣草花海里小捷拿着GTM52的那张照片曾经被我当成iPad的墙纸,但仔细一想,我也没法知道那究竟是在法国,还是中国某个人造旅游景点。
Alen在QQ上的说法是,eilar(也就是小捷)应该出过国,好像有人在卢森堡见过她。在我的追问下,小捷低下头,轻声地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去过法国,我在德康医院那段时间,失去了很多记忆。”
德康医院是成都市的一个公立精神病院,承担社会救助职能,收容无法确认身份也无法联系到家人的精神病患者。“我当时就在德阳,我们同在四川,却失散了半年,”肖新旺表情消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和她的那个所谓的导师都在,身上破破烂烂的,也好久没洗澡了,手脚冻得通红,却还在‘做数学’...”这话很快被小捷打断:“那个不是我导师,只是因为我导师一开始在,后来走了,就让我的一个同学代替了我导师的位置,假装成我导师。”肖新旺也承认:“后来那个Sunnie是假的,把我们骗了,我们还去公安局查,最后查到才确认她根本不是什么外国人。”
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小捷没去过法国,但去过成都,在成都和一群数学系开了半年以上的讨论班,然后莫名其妙精神失常被送到精神病院?这些情节虽然匪夷所思,但几乎完全是合理的,除了一件事——为什么那群数学系要和小捷在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讨论班呢?按理说,他们应该在自己的学校或研究所,或者在世界各地的数学研究机构来去自如。
“十月事件。”这就是小捷对这件事的解释。那么,十月事件是怎么回事?
“他们要摧毁数学,迫害数学家...”小捷的这个说法我似乎在别处听说过。
我马上回忆起来,那天我和算子一起见到的就是Verte Sunnie吗?格洛腾迪克真的还活着吗?并且,我在知乎网上提问过相关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是毫无启发性。但是,有一些答案提示,有的数学研究机构的网站被阿拉伯人极端分子入侵了;甚至有人猜测这和“伊斯兰国”恐怖组织有关。
“我在2015年和算子一起见过一个自称Sunnie的人,她当时惊吓过度,哭着给我讲数学。她说她父母都是数学家,说Grothendieck还活着,她还说在俄罗斯见过他...”我对小捷一五一十地说出我记忆中的那天见面的场景。“所以Grothendieck真的还活着吗?”
“是的,还活着,因为被那帮人迫害而隐居了。”小捷说,“不过,你那天见到的真的是Sunnie吗?她长什么样子?”
“穿着和你样式相同的花边衣服,长得也很高。”我也无法准确估计,但她比我和算子都高一些是肯定的。“我之前也没见过Sunnie,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她是不是真正的Sunnie.”
“这衣服是系服。法国的数学系都穿这种衣服,不论男女。”小捷说,“但是她的确自称是Sunnie对吧?”
“实际上我也不确定这一点,毕竟过去好几年了,也没什么印象。”我承认,“那么十月事件是谁发动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听说是‘伊斯兰国’恐怖组织发动的?”
“不是的,是中情局和NASA,他们要摧毁数学,迫害数学家,”小捷很激动地说,“当时我也在场,看到他们把各种手段都用了,让Serre发表一个声明,说现代数学已经没有前途了。不论他们用什么手段,Serre就是不肯服从他们。...”
无论如何小捷也不会是真在场吧。不过,我倒是不否认美国有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美苏冷战期间,为了在艺术领域超过苏联,美国中情局参与扶持了当代艺术这种“艺术门类”,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称为艺术并且是更先进的艺术。最极端的情况下,买来小便池签上名字、把自己的大便装在罐子里卖等都被称为艺术。中情局此举不但让美国在艺术领域的冷战中战胜了苏联,也把世界艺术中心从法国搬到了美国。
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指出,艺术品的艺术价值是“文化资本”决定的;也就是说,实际上是少数的艺术品大投资者、博物馆馆主、大艺术家、大学者决定了艺术界的走向,而非普罗大众。中情局有足够的资金,自然也有通过收买少数人扭曲艺术发展方向的能力。
直到被证实之前,这种说法都被认为是“阴谋论”,因为这和人们认知中中情局的职能相差甚远。但目前这件事的真实性已经没有争议。有争议的是,虽然是中情局为了政治目的扶持起来的,当代艺术是否仍然是有很大价值的东西?
虽然美国是世界上数学研究最活跃的国家之一,但就纯数学界而言,更多的人仍然认可法国引领整个数学界方向的地位,乃至于布尔巴基学派,格洛腾迪克,塞尔受到全世界很多数学系学生乃至数学家的崇拜。就像抢走世界艺术中心的地位一样,美国也想把世界数学中心的地位从法国抢过来吧,所以中情局也完全有动机迫害法国数学家,逼迫他们停止工作。
当时我本人只是在中科院的一个博士生,自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在博士期间的导师和同学似乎也对此一无所知。在QQ上问小捷在意大利的学长玮一文,他的说法是,以他的地位,也没受到影响,但他的一些同事的确因此被迫离开了一段时间;但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件事对小捷的影响这么大,比受害者本人受到的影响还大?
“Grothendieck的确还活着对吗?”
“很多人都见过他。”
“当时她就和那个假导师在一起,什么数学界要毁灭了,其实她们当时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肖新旺对十月事件的影响力不以为然。
既然有玮一文以及在2015年见到的那个Sunnie(那个人也可能是肖新旺所说的所谓假导师?)为证,那么并不是都是幻想出来的;但的确,十月事件对小捷的侵蚀为什么比对受害数学家的侵蚀还大这么多?
又过了几天。肖新旺选择回新疆。“去附近的苏果超市、红跑车咖啡找工作了,一开始面试情况都还好,但最后看我身份证就嫌我年龄太大,其实我身体很好,年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只能做低端工作,2000块钱连租房吃饭都不够,所以我只能先回去了。”此时的他气宇不凡,衣装革履,仿佛成功学导师,颇能唬住人。我也相信他肯定能胜任他谋求的那些职位。他把小捷的身份证给我,接着说:“她自己老是丢,所以我才拿着,学长替她保管好,不要让她再丢了。”小捷低着头并不否认。“您在新疆一定能找到好工作赚更多的钱的,”我连忙安慰他。“那是,到新疆我就熟了,肯定没问题,也能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生活和前途...”肖新旺说。我倒是真希望如此,毕竟凭我本人这点工资,去承担自己和小捷的生活,确实太紧张了。只希望肖新旺能远离那个传销,但这也劝不动。
总之肖新旺离开南京,回到新疆。几乎是同一时间段,我妈妈也说南京住得不习惯,自己身体有问题,回菏泽休息。我马上给她买了火车票。
我并不想让妈妈跟着我;但在2017年博士毕业前,我陷入了自我封闭,除了吃睡什么都不想做的奇怪状态,被导师发现老是不参加讨论班,连概形(格洛腾迪克最有名的工作之一)是什么都说不清楚。博士论文确实完成了,但几乎是在导师联合父母的逼迫下才完成的。因此我父亲对我在博士后期间的表现也不放心,专门三千块钱每月在仙林新村租了两居室,让妈妈过来陪读。
这种陪读给我和妈妈都带来了负担,而父亲却认为,为了给你创造一个好环境,花了一年四万多的租金,还让妈妈照顾你生活,你什么负担也没有,应该好好学习,做论文才对。不消说,这种沉重的期望让我更加消沉。直到小捷出现。
我告诉小捷,你搬到仙林新村我租的房子住吧,我妈妈回家了,这样可以省一些租金。小捷马上同意了。从蚊虫丛生的小屋帮小捷把东西都搬过来以后,我们的同居生涯才算是正式开始。
到晚上睡觉的时间,小捷仍然在我的房间,具体来说,坐在床单上,双腿双脚伸直在床上,不停地说着她关心的数学、佛教和其他话题。小捷的系服本身就不厚,双脚更是裸露的状态,我面对着她坐着,双腿伸在一边,在这种视角看到如此可爱的少女,我心跳加速,只好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冷不防,小捷再次袭击了我的肚子,取笑着我的肚腩;这次,我没有犹豫,往小捷的肚子的方向伸手摸过去。小捷却敏捷地躲开了大部分攻击,让我只触碰到一点点。
“好啦,也该睡觉啦,”我说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冲动驱使我把她抱了起来。具体来说,是公主抱,一手搂着腰,一手抱着腿。52公斤,和GTM52编号一样的重量,始料未及的重量,让我的双臂乃至身体都下沉了不少,所以,没有达成完美的公主抱,而是颇为狼狈。好在我也不需要抱她一整天,目的地近在咫尺,就是我妈妈之前住的房间,给小捷住而已。小捷脸上带笑,并没有抗拒。
我把小捷小心平放到床上,不知道为何如此容易就顺势地双臂撑着,全身俯在小捷身体上方注视着她。我注视着小捷,心跳加速到极点,不由得喘着气,思考下一步的动作。过了几秒钟,小捷反应过来,表情由微笑转为阴沉,伸手一把把我推开。
我吓得连忙道歉。小捷却注视着我,具体来说,是注视着我的裆部;然后她又笑着说,有些男生,那些猥琐男,在有欲望的时候在那个部位会那个样子,看来你还没有。
但是我其实是被吓到了啊,就算之前还有生理反应。我惭愧地对小捷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也会有反应的。然后,迅速地道晚安,逃回自己房间。
小捷恢复了她在数学和佛教之外的另一个领域——dnd(龙与地下城)的兴趣。这个历史悠久,玩家众多的冒险游戏对我来说完全陌生。有QQ群把之前的游戏好友召集回来“跑团”,一天到晚聊个不停。我也被她拉到群里,不消说只能旁观打酱油。
Dnd是一种文字冒险游戏,因为可以自编剧本而不仅限于官方剧本,只要遵循一套基本规则,而具有很强的灵活性和可扩展性。小捷一直把“3r”挂在口中,这个“3r”是dnd规则的第三个版本。游玩的时候,用到多种多面体的骰子,包括面数最多的正多面体——正二十面体。除此之外,我对dnd相关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只能凭印象说,她编写的设定好像叫辉月设,而她在这个辉月世界里扮演的角色似乎叫内维尔。
我徒劳百度了半天,也只找到《竹取物语》的辉夜姬,一个几乎不相关的人物。这时才意识到QQ群跑团的剧本是小捷原创的。虽然我对小捷的辉月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但印象中,也记得内维尔执着于数学和真理,虽然后来似乎有一个恋爱对象,但仍然长期保持童贞。辉月世界的内维尔,和现实世界的小捷,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内维尔他的原型,是小捷还是她那个法国导师?或者也可能是别人?当然,小捷自己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的,毕竟在辉月世界里,内维尔就是内维尔,并不是其他人。
小捷dnd群里的网友艾米萨拉身在南京,他们决定见面。虽然换乘两次地铁才能到艾米所在的学校,多少有点不放心,但我还是把地铁卡给小捷,就让她自己去见艾米了。小捷也不能总是像前段时间一样,每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三个小时离我十米以内吧。我们就算关系能有进展,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吧。还有,小捷去见男生,我在一旁当电灯泡,实在不妥。还有,小捷也并不是像她父亲所形容的那样完全没有独立生活能力,坐地铁换乘这种事情她是不会有问题的。
艾米刚读大一,自称肥宅,实际上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五公斤,并不能算是肥胖。小捷见面回来以后说,艾米“挺阳光的”。看来肥宅竟是我自己,我一边喝肥宅快乐水,一边不知第几次下了减肥的决心。
鸢尾是小捷的另一个网友,身在上海的男高中生。我也没搞清楚小捷是如何认识他的,他是否和辉月世界有什么关联,但他主要玩的显然是另一个游戏。具体来说,他有一个叫Iris的爱人,但实际上他本人同时扮演着自己和爱人两个角色。
小捷也很快学会了这一套,大幅度增加了分析她的发言的困难程度。小捷有四个QQ号,本来只是在群里扮演辉月世界里的不同角色,但后来,这些角色越来越像鸢尾的爱人一样,开始侵蚀小捷的生活了。
我加了鸢尾,他精神没有问题,对数学兴趣不太大,不如人文学科,现实中没有女友。对于他幻想中的女友,一方面,他知道这仅仅是个游戏,是个流行的文字游戏,称为tulpa(幻人),但另一方面,Iris的存在的确深深地影响了他的生活,以至于他后来会忍无可忍地对小捷说,“你用自己的臆想侮辱了Iris,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存在。”
而今他以苦笑的语气说,他的游戏,是不是对小捷的精神状况产生了一些不良影响。
我认为,这当然是任何人都预想不到的,绝不是他的责任。
所以小捷仍然在与我同居,同一个屋子,不同的房间。她仍然在数学、佛教和辉月这三个世界中来回穿梭。她仍然不爱我。她仍然在等她的导师Verte Sunnie和CERN的Veroniques来接她回法国,虽然按现在的信息,她可能没去过法国,但至少是见过Verte Sunnie等人的吧。
关于小捷具体什么时候会被接回法国,她什么时候办护照和其他的手续,我疑问不断,她自己支支吾吾地说,没有这些手续也没关系,她的导师和学长们会在七月份或八月份在中越边境接她回去。在QQ上联系到Alen,我问,她说的中越边境具体是怎么回事,难道需要偷渡吗?Alen也很无语,说他们确实打算在越南开会的间隙去中越边境云南一个地方旅游。
那么,“Alen你可以直接接eilar回法国吗?”“我这边很方便,但eilar不让我接,只要Verte和Veroniques...”Alen的回答也很无奈。他也是爱小捷的吧。按现有情况猜测,小捷估计是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失去了信任,包括她的学长,除了她的导师。虽然为此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但我觉得可以理解。我也不知道小捷跟Alen去法国的条件是什么,如果是只有和Alen结婚才能去,至少还是需要认真考虑的吧。
小捷仍然在反复占察她回法国的事情。肖新旺也信佛,据他说是受小捷的影响而信的,因此还要称小捷师兄。但后来我发现,似乎普通佛教信徒之间任意两人都可以互相称师兄。小捷在浙大上学的时候,在灵隐寺结识了她在佛教上的师父释道力。据小捷说,释道力师父“24岁童贞出家”,“是她教会了我占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