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榨取性制度论

概念介绍

“榨取性制度论” (Extractive Institutions Theory) 是一种宏观的制度经济学理论，用以解释国家兴衰和贫富差距的深层原因。该理论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达龙·阿西莫格鲁 (Daron Acemoglu) 和詹姆斯·A·罗宾逊 (James A. Robinson) 在其合著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 一书中系统阐述。其核心观点认为，一个国家的长期繁荣与发展，根本上取决于其政治和经济制度的性质。他们将制度分为两大类：“包容性制度” (Inclusive Institutions) 和“榨取性制度” (Extractive Institutions)。榨取性制度旨在将社会财富和权力集中到少数精英手中，缺乏对产权的有效保护、公平的竞争环境和广泛的政治参与，因此会抑制创新、阻碍投资、导致资源错配，最终不可避免地导致经济停滞和国家失败。根据这一理论框架，苏联的解体可以被视为其长期实行的榨取性政治和经济制度最终失败的体现。

“榨取性制度”与“包容性制度”的核心特征

1. 榨取性制度 (Extractive Institutions)

• 政治上：权力高度集中于少数精英（如独裁者、寡头集团、单一政党），缺乏对权力的制衡和监督，普通民众被排除在政治决策过程之外，缺乏政治权利和自由。
• 经济上：旨在从社会大众身上榨取资源和财富，并将其转移到掌权精英手中。表现为：
  • 产权保护薄弱或缺失：私有产权得不到有效保护，精英可以随意侵占或剥夺他人财产。
  • 缺乏法治和公平竞争：法律体系服务于精英利益，市场缺乏公平竞争规则，存在大量垄断、寻租和腐败行为。
  • 进入壁垒高：精英通过设置高门槛，限制他人进入有吸引力的经济领域，以维护自身垄断利益。
  • 创新激励不足：由于担心创新可能带来的“创造性破坏”会威胁到自身权力和利益，精英往往会压制或阻碍技术进步和制度创新。
  • 资源配置扭曲：资源并非根据市场效率配置，而是根据精英的政治需求和个人偏好配置。

2. 包容性制度 (Inclusive Institutions)

• 政治上：权力相对分散，存在有效的制衡机制，保障广泛的政治参与和公民权利，政府对民众负责。
• 经济上：旨在为社会大众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和激励机制，鼓励创新和投资。表现为：
  • 强有力的产权保护：确保个人和企业的财产安全，激励长期投资。
  • 健全的法治和公平竞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市场规则透明公正，鼓励公平竞争。
  • 较低的进入壁垒：鼓励新企业进入市场，促进创新和效率提升。
  • 鼓励创新和技术进步：为创新活动提供良好的制度保障和激励机制。
  • 资源市场化配置：资源主要通过市场机制进行有效配置。

“榨取性制度论”对苏联解体的解释

根据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的理论，苏联体制下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具有明显的“榨取性”特征：

1. 苏联政治制度的“榨取性”

• 权力高度集中：苏联共产党长期实行一党专政，权力高度集中于党的高层领导核心（如政治局），缺乏有效的党内民主和社会监督。
• 缺乏政治多元化和制衡：不允许反对党存在，压制不同政见，议会（最高苏维埃）等机构往往只是“橡皮图章”，难以对执政党形成有效制衡。
• 精英特权化：党政官僚集团（“诺门克拉图拉”阶层）享有各种特权，与普通民众形成隔阂，并逐渐演变为一个相对固化的利益集团。
• 压制公民权利和自由：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公民基本权利受到严格限制。

2. 苏联经济制度的“榨取性”

• 国家垄断生产资料：土地、工厂、矿山等绝大部分生产资料归国家所有（实际上由党政官僚控制），个人和集体缺乏真正的所有权和经营自主权。
• 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
  • 资源配置由行政指令决定：国家计划委员会等机构通过行政指令配置资源、制定生产计划，而非市场信号。这导致资源错配、效率低下、供需失衡（如长期存在的短缺经济）。
  • 缺乏创新激励：企业管理者和工人缺乏创新和提高效率的动力，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完成上级下达的计划指标，而非追求利润或满足市场需求。创新可能打乱现有计划，甚至带来风险。
  • 价格信号扭曲：价格由国家制定，不能真实反映供求关系和资源稀缺程度，导致经济决策失误。
  • “软预算约束”：国有企业即使经营不善、效率低下，也往往能得到国家的财政补贴和银行贷款，难以被淘汰，阻碍了优胜劣汰的市场机制发挥作用。
• 对个人经济活动的限制：长期压制私营经济和个体经济，限制了民众通过自身努力改善生活的途径。
• 财富分配向国家和精英倾斜：虽然名义上是“全民所有”，但经济发展的成果在很大程度上被用于国家主导的重工业、军事工业以及满足官僚集团的特权消费，普通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相对缓慢。

3. “榨取性制度”如何导致苏联失败

• 抑制创新与技术进步：尽管苏联在某些领域（如军事、航天）取得了显著成就，但整体而言，其创新能力和技术进步速度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尤其是在民用技术和信息技术领域。榨取性制度不鼓励冒险和颠覆性创新。
• 经济效率低下与资源浪费：计划经济的固有缺陷导致资源配置效率低下，浪费严重，经济增长缺乏可持续性。
• 民众积极性受挫：缺乏产权保障和公平的激励机制，使得民众的生产和创新积极性受到压抑。
• 无法适应外部变化：当面临全球化、新技术革命（如信息革命）等外部挑战时，僵化的榨取性制度难以做出有效调整和适应。
• 社会不满积累：经济停滞、生活水平改善缓慢、政治权利缺乏等问题长期积累，导致社会不满情绪滋生和蔓延，最终削弱了政权的合法性基础。
• 精英内部的裂痕：在制度无法提供持续增长和利益分配的情况下，精英内部也可能出现分化和权力斗争，加速制度的瓦解（例如，部分精英可能寻求通过改变制度来固化自身利益）。

对“榨取性制度论”的评价

1. 理论的贡献与解释力

• 提供了宏观的分析框架：该理论为理解不同国家长期发展路径的差异提供了一个有力的宏观分析框架，强调了制度的关键作用。
• 对苏联解体具有较强的解释力：能够较好地解释苏联体制下经济效率低下、创新不足、社会不满积累等长期存在的问题，并将其与最终的解体联系起来。
• 强调政治与经济的互动：突出了政治制度与经济制度之间的紧密联系和相互作用，认为包容性的政治制度是包容性经济制度的基础。

2. 理论的局限性与争议

• 制度的内生性问题：制度本身是如何形成的？是哪些因素决定了一个国家会形成榨取性制度而非包容性制度？该理论对此的解释有时被认为不够充分。
• 历史路径依赖的复杂性：国家制度的演变受到复杂的历史、文化、地理等多种因素影响，简单地划分为“榨取性”和“包容性”可能过于简化。
• 对“榨取性”的定义和衡量：如何准确定义和衡量一个制度的“榨取性”程度，可能存在操作上的困难和主观性。
• 忽视其他因素：可能相对忽视了领导人决策、国际环境、文化传统、技术冲击等其他对国家发展同样重要的因素。
• 对某些案例的解释力存疑：例如，一些被认为具有较强“榨取性”特征的国家（如某些时期的东亚国家）也可能在特定阶段实现快速经济增长，这对此理论构成了一定的挑战。

结论

“榨取性制度论”为理解苏联解体提供了一个深刻的制度经济学视角。该理论认为，苏联长期实行的以权力高度集中和国家垄断为特征的政治与经济制度，本质上是一种“榨取性制度”。这种制度虽然在特定时期能够集中力量实现某些目标（如快速工业化和赢得战争），但其固有的缺陷——如抑制创新、扭曲资源配置、压制民众积极性、缺乏对权力的制衡——使其难以实现可持续的经济繁荣和技术进步，并最终导致社会矛盾积累和国家失败。

尽管“榨取性制度论”可能存在一些局限性和争议，但它强调了良好制度（特别是产权保护、法治、公平竞争和广泛政治参与）对于国家长远发展的重要性，对于分析苏联解体以及其他国家的兴衰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它提醒我们，一个国家若要实现持久的繁荣，就必须致力于构建和维护包容性的政治和经济制度。